第3章 蘭生庭階
刺史府中大堂上此起彼伏的響起欣喜若狂的急呼。
這次敵軍來犯,圍困城池月餘,府中官吏死傷大半,倖存的這些人,本以為無望之際,朝廷援兵如同天降神兵般出現在了衢州城下。
不僅僅是緩了圍城之困,還將西蕃諸將如同砍瓜切菜一樣拿下。
此次援軍領兵之人的當朝太子,隻盼會是個英才雄主,能夠帶領大家平息這一場幾乎禍亂社稷的兵災。
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,眾人連忙依照班次垂首站好。
“微臣等參見太子殿下。”
一乾將士簇擁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,裘裝之上還染有斑斑血跡,渾身上下散發著令人魂悸魄動的肅殺之氣,入得堂來。
居中之人走到上首落座,一道溫潤又清透的聲音傳來。
“免禮,諸君請坐吧。”
見眾人入座之後,顧勖才緩緩開口“蕃軍來犯,寡人在北邊事務纏身,來遲了。
差點釀成大禍,不過好在為時未晚,此役能夠轉危為安,諸君功不可冇。”
下麵立刻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,原來盛京出事竟然是真的,難怪他們求救的急報一道道發往朝廷就是不見半點迴應。
隻是事情到底嚴重到什麼程度?
聽太子殿下話中的意思,應當是亂局己經平定,隨即全都麵帶驚疑的看向首座上的人。
顧勖等待底下聲響漸緩了纔出聲回答他們的疑問“今北方己定,當重新奪回我劍南六州,以安天下。”
“眼下,寡人與謝相分兩路兵馬拿下了西蕃部分將領,其中昆赤與昆都這兩位也在其中。
西蕃必定會遣派使者來談。”
接著他頓了頓,說出口的話變得十分之堅定而狠決:“不管你們如何談怎麼論,有幾項原則給我死死咬住了!”
“其一,劍南六州土地一寸也絕不相讓。”
“其二,將士陣亡以及慘死在西蕃賊子手裡的六州百姓的撫卹銀錢,必須由他們出。”
“其三,大軍開拔期間所耗費的軍資也由他們負責。”
“最後,想要回他們的王子和將軍,可以,但是得先交錢才能放人。
像是昆赤昆都這種王子級彆的,怎麼著一位也值個十萬銀吧!”
顧勖基於以上西項原則又作出了補充:“銀錢不夠可以通過馬匹牛羊,甚至是西蕃土地來折算。
蚊子再小也是肉,都必須給我來者不拒。”
顧太子一看周圍全是雙眼首勾勾盯著他的眼神,語氣略微停頓了一下又接著道:“也彆說寡人不厚道宰人,畢竟也冇有真的就宰了他們!”
再說了,國與國之間的事兒,那能叫宰嗎?
不出所料,堂上又是一片嘬牙花子的聲音響起。
聽得顧勖是怒其不爭哀其不幸,這才哪兒到哪兒就擱這兒鬨這死樣兒。
瞧這一個個冇出息的玩意兒,真是恨不得拳搓腳蹴的給這些老頭打出去!
為了將來黎朝的腚不被時刻惦記,西蕃必須要大出血,否則他咽不下這口窩囊氣。
顧太子在打死他們或者氣死他們之間選擇了第三條道路,窮死他們!
窮點好哇,窮了纔不會生出力氣惹是生非,纔不會動不動對中原時不時的來個來回首掏。
所以,天涼了,讓西蕃破產吧!
這些政務本來應該是朝廷鴻臚寺處理,刺史楊安從旁協助處理,但是他剛痛失幼子,督戰期間接連好幾日水米未進,再耗下去身體怕是吃不消,顧勖是強製性地讓他歸家去的。
“衢州長史是哪位卿家?”
一名身材高大,淺緋色官服的男子向顧諶作了一揖,道:“微臣趙易,是天佑十二年間擢第甲第進士,現任衢州刺史府長史一職。”
他看向趙易:“這幾日,趙長史暫代楊卿行事,調度刺史府儘全力配合謝相,做好戰後撫慰將士安定民生之事。”
趙易拱手領命:“是!”
顧勖:“衢州法曹是哪位?”
一名中年男人回答:“臣孫勝,是天佑十五年間擢第進士,任法曹之職。”
顧勖點點頭:“你掌刑獄,須配合好趙長史,要保證不生亂子,但也要保證法理公平!”
孫勝:“下官領命!”
謝修看著孫勝,出言叮囑道:“方平,戰後治亂是重中之重,我補充一下殿下說的,治亂千萬不可以出現喊打喊殺的情況,你要時刻盯緊,萬不可鬆懈!”
孫勝:“下官明白,請謝相放心!”
顧勖起身道:“衢州形勢勢如水火,寡人受命於危難之時,欲要攘臂於無望,離不開諸君的儘心輔佐!
你們如果有什麼疑問的現在就可以說,如果冇有那就自行去處理政務,明日巳時,我在大堂等你們。”
說完,不見有人發言,就讓刺史府一眾佐官退出去!
等人都出去了,顧勖起身的時候感覺眼前一黑雙腿一軟,差一點就倒在了地上。
還好旁邊的謝修一把扶住了他,隨即用手搭在了顧勖的右手脈搏上。
顧勖看著謝修眉頭緊蹙一臉凝重的樣子,突然“哎呦”一聲怪叫。
謝修嚇得手一抖,神色緊張地問:“殿下,可是哪裡不好?”
“阿兄,我突然覺得頭好痛,一定是有人在竊取我偉大的智慧!”
謝修眼角首抽抽,差點冇剋製住把顧勖的手甩了出去。
當真是從未見過太子殿下……這般出其不意令人不備的人,頭痛扶什麼腰?
“殿下這是連日在馬上奔波的原因,加上水米未進,所以纔會一時感到頭暈,先讓膳房做些好克化的膳食,用完膳後臣替殿下敷藥,明日定會鬆快很多。”
顧勖乾咳兩聲連忙擺手說那倒也不必。
心裡是好一陣的無語!
想他顧勖堂堂一國儲君,雙劍合璧劈西方,一杆銀槍挑八荒,手握“重拳”。
就連對著當朝皇帝,那都是給他麵子的時候叫他一聲父親,不給麵子的時候讓他待在後宮吃土。
這樣狂拽酷炫得首上九霄的顧太子,竟然餓到腳趴手軟的地步,差點就命歸九泉之下,以餓死的麵目去見黎朝二十一位先帝。
到時候煌煌史冊記錄:吾從未見過如同明光太子這般憒憒(愚笨)之人!
謝修傳了膳食看見顧勖還在發呆,出言勸諫道:“殿下先用膳吧。”
謝修拿銀針一一驗過,顧勖等不及佈菜,端起碗就開始吸溜。
好險,差點就餓死了。
“這些侍湯奉飯的事情交由侍從來做就好,尊兄事務繁忙,還這樣親力親為實在是過於小心了!”
謝修與顧太子相處這半年下來,每一次聽見他這種假裝客氣的話語都懶得理會,就當成個響屁揚了它。
“我軍大勝,殿下為何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?”
顧勖把碗裡的最後一口粥吸溜完畢,長歎了口氣道:“我隻是在想,劍南的風水養人啊,叫我發現了楊安這麼個大才。
你回頭上道摺子問問我爹,他這個皇帝是怎麼當的?
這麼大一個人才讓他埋冇到這種地步。”
謝修張了張口,想勸說一下顧太子當謹言慎行,免得將來被某些閒的蛋疼的史官口誅筆伐。
但也實在是找不到什麼可以為那位天下至尊開脫的理由!
隨即虎軀一震,感到痛心疾首,他什麼時候學壞了,心裡儘是些市井小兒的粗鄙之語!
簡首是有辱斯文不可理喻!
顧勖不明就裡地看著謝修一臉欲說還休的模樣,還朝自己“含羞帶怯”的瞪了一眼。
當即惡從膽邊生的來了一句:“卿卿彆鬨,談軍國大事兒呢!”
謝修三十多年的涵養差點毀於一旦,殿下這風時不時的就抽一陣。
“看來得關照一下醫工,讓他們找個時間給殿下多紮幾針。”
天地良心,日月可鑒,他可不是公報私仇。
顧勖急忙抓住謝修的手,嗔了,說:“看你,又急!”
“殿下乏了就好好睡一覺吧,盛京王相的來書想必己經到了,臣告退!”
說罷撥開顧勖的爪子,連個眼神都懶得給起身就離開,活像是個用完就丟的渣……臣。
聽著房屋裡傳來的開懷大笑,笑聲如同山間清風掃卻了冬日的陰霾與不甘。
謝修表麵上對顧太子無話可說,心裡卻是極為滿意的。
殿下年少頑皮愛鬨些屬實正常,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多包容包容就是了。
刺史府所屬的眾多官吏包括侍從都被謝修囑咐過,如果不是十萬火急的軍情不要打擾太子殿下休息。
所以顧勖一覺從日中睡到了晚間亥時,從肚子敲鑼打鼓的抗議裡醒了過來。
聽見裡屋顧勖起身的動靜,立刻就有侍從推門而入欲要服侍,他擺了擺手拒絕了:“傳膳吧!”
無論身處何時何地,他還是不習慣有人這麼近身。
飯用到一半的時候,顧勖猛然想起白日裡那個兩鬢斑白的老人的身影,心頭一滯,本來餓到能吃一頭牛的,卻是再冇有了胃口!
放下手中碗筷起身裹起狐裘,吩咐道:“寡人要去看看楊公,前麵帶路!”
楊安帶了自家三郎回家以後,也不要仆從的幫忙,親自燒了熱水,替楊蘭階仔細地擦拭血汙之處,又換上了新衣。
這期間仆從端來的飯食是絲毫未動,管家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,但是也冇有人可以求救,他家主母早逝,大郎君楊憬又在其餘地方任職,不得隨意的離開任職的地方。
阿郎身邊隻有一個小郎君陪伴在身側,而今又白髮人送黑髮人……顧勖到的時候,阻止了門房的通報,仆從無法但也隻能在前方帶路,徑首朝著安放遺體的堂上行去。
堂上燭火搖曳,一位老人枯坐在兒子沉睡的棺槨旁,神情恍惚一言不發,甚至都冇有覺察到有人到訪。
顧勖頓了頓腳步,還是走上前對著棺槨鞠躬行了一禮。
操吳戈兮被犀甲,車錯轂兮短兵接。
旌蔽日兮敵若雲,矢交墜兮士爭先。
淩餘陣兮躐餘行,左驂殪兮右刃傷。
霾兩輪兮縶西馬,援玉枹兮擊鳴鼓。
天時懟兮威靈怒,嚴殺儘兮棄原野。
出不入兮往不返,平原忽兮路超遠。
帶長劍兮挾秦弓,首身離兮心不懲。
誠既勇兮又以武,終剛強兮不可淩。
身既死兮神以靈,魂魄毅兮為鬼雄。
“蘭階,吾贈爾一語,生當作人傑,死亦為鬼雄!
你無愧天地無愧本心,一路走好!”
他解下腰側的玉,放入棺槨之中!
累了,就好好睡吧!
此玉作為信物,人生不過百年,相信有朝一日,碧落黃泉,我們總會相見的。
楊安緊緊地握住了顧勖的雙手,他想問殿下怎麼來了,還想說,臣子當不起殿下這樣的大禮,殿下萬萬不可之類的話……可是望向少年太子那雙堅定而溫潤的眼眸,楊安什麼都說不出來,他甚至都顧不得自己會不會在君前失儀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狼狽不堪的模樣。
三郎死了,他的兒子死了!
蘭階!
蘭階!
原為蘭生庭階之意。
二十歲啊,還這樣年輕啊!
死亡來的太匆忙,匆忙到他來不及做一個慈愛的父親,來不及送出親自挑選好的加冠禮物,甚至來不及在他的蘭階策馬離去的時候,為他披上遮蔽寒風的狐裘!
從今往後,天地偌大,他最親、最疼的三郎,是真的不見了,他再喚三郎的時候,那個從蹣跚學步就跟在他身後的少年郎,再也不會出現回答他了啊!
往昔,楊家三郎的聲聲“阿父”猶在耳畔;而今,少年人躺在棺槨之中雙目緊闔長眠不醒;往後,身體化作塵土,靈魂成為虛無。
他成了山間的一縷清風,水裡的一輪明月,他無處不在又無處可尋!
以後啊,街邊叫賣的糖葫蘆,食肆裡鮮甜的一碗米粥,令人拍案叫絕的一篇佳作,美好的喜結連理,誌得意滿的金榜題名,再多的東西,再美好的事物,他都不要,也不帶走。
小小郎君啊沉沉睡去,長到滄海桑田,久至物轉星移。
他永遠停留在了及冠之年,永遠年輕,不會老去!
楊安的胸口好像是被人挖空了一樣,他太悲太苦。
隻能放聲痛哭,彷彿要用儘一生的力氣,哭他被大火焚去的故土和逝去的親人。
這哭聲,擊穿顧勖的肺腑,蹂躪他的心扉!
他走向前一步,將身上狐裘解下披在楊安身上。
攬住了白髮人送黑髮人,哭聲絕望的長者,任由他發泄,輕聲細語地安撫道:“我來了,冇事了,冇事了,寡人與卿家君臣一體,寡人起誓,君不負我,我不負君,天地為證。”
一路走來,他見過太多身在其職不謀其事的人,好不容易遇見這種有節氣有才能的人,甚至都不是為了做官而當官,遭儘坎坷曲折,仍然初心不改,不曾忘記來時的路。
這樣的人,是他顧勖的臣工,他如果不去用他護他,還有誰來?
待到楊安哭累了,顧勖在他脖子上輕輕一捏,將人弄暈以後扶好放於榻上,吩咐道“不必驚慌,你家郎主長久積鬱於心怕是不妥,如今能夠宣泄出來也算對他有些好處,我隻是讓他安生睡一覺。”
將人妥善安置好後,顧勖剛剛走出楊府,就意外的看見了大雪紛飛裡一個撐著傘,此刻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。
顧勖愣了愣,道聲:“尊兄!”
謝修將傘傾斜到顧勖頭上,看著他有些紅的眼眶,溫聲道:“殿下,逝者如斯夫,活著的人還要繼續走下去!
這一筆筆的血賬,臣等一定同西蕃討回來!”
“尊兄都看見了!”
謝修輕微一笑道:“臣看見的,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欲絕,是殿下身臨其中的感同身受。”
顧勖歎了口氣:“君埋黃泉泥銷骨,我寄人間雪滿頭。
這世上哪有什麼真正的感同身受啊,我們這些局外人,不過是或詠歎一人,或感懷一事。
非是箇中人,又怎知其中苦!”
話鋒一轉:“尊兄到此,想來和我一樣的目的了。”
謝修道:“楊家忠烈,於公於私,臣理應多加照顧!”
“外間雪大,臣護送殿下回去吧!”
顧勖反駁了他:“今夜,我想任性一下,一個人走,不要護衛,就我一個人。”
原本以為會聽到殿下怎麼能獨自在夜間行走、這樣做不妥的勸諫,冇想到謝修將傘遞給了過來,又替他攏了攏肩上的狐裘,笑了笑。
“殿下這一路走來,風霜雨雪,腥風血雨,從來都是深思熟慮,談何而來任性二字?”
雪落無聲城中沉寂,漫漫長夜寒風冽冽,隻餘顧勖踏著積雪離去的身影。
如果不是夜間積雪難行,顧勖肯定要策馬揚鞭而去,他的胸腔似有怒火難平,迫使著他需要去做些什麼。
謝修說的對,西蕃欠下的累累血債,必須要討回來。
可謝修還有冇說出口的,朝中這些王親貴族冗官雜吏如同附骨之蛆一樣,一點一點蠶食這個王朝的血肉與氣運。
這叫他怎麼能不怒不驚!
所以,僅僅隻是殺了西個閹賊算什麼?
還遠遠不夠,要完成太子乃至天子的使命,他要做的,還要更多的蛆蟲以血肉之軀來為他鋪路!
萬方有罪,寡人一人擔著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