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02章 接風

“最尊貴的長公主?

嗬,如今卑賤的還不如門外的獵狗。”

“你最好不要死在漠北王帳,否則引起兩國交戰,就是千古罪人了。”

“首輔大人可是說了,要好好教長公主規矩呢。”

漠北王子陰翳的聲音像是一種魔咒,日夜侵蝕我的心緒,即便我明知道這是睡夢中,依然像是被縛住手腳不得動彈,滿身冷汗。

“長公主,醒醒,您快醒醒。”

吉祥的哭聲像是誰家新年放的爆竹,驅散我心中的惡鬼。

她不知道哭了多久,一雙眼睛腫的不成樣子,曾經,這個傻丫頭是最愛笑的啊……“公主,您終於醒了!”

吉祥喜極而泣的衝著屏風外喊,“太醫,快來給公主瞧瞧。”

我側目看去,太醫進來後,外麵還有一個欣長如玉的身影,我渾身一緊,不知道陸輕舟為何在這裡。

號脈後,張太醫一臉震驚,我祈求的看向這個教我醫術,會從宮外給我買糖葫蘆的爺爺,希望他保留我最後的體麵。

我以為漠北這五年,我早己經冇有了尊嚴與體麵,但這一刻,我還是想渴求哪怕一點點體麵,至少,不要讓我的吉祥再難過那些經曆。

“公主身子受了虧,氣血不足……除了孱弱些,無大礙。”

我感激的看向張太醫,想必他也知道,學了他十成醫術的我,對自己的身體再瞭解不過。

無非,就是一個死字。

“既然無礙,那便去參加宮宴,所有人都在等你!

莫要再用這些小伎倆惹人厭煩!”

張太醫蠕動嘴唇想說什麼,我輕輕搖頭示意,有些事,無非是親者痛仇者快罷了。

張太醫歎息一聲,出去吩咐弟子回太醫署煎藥。

宮人早己燒好熱水,吉祥扶我起來沐浴,我讓她出去,免得她看到我這一身傷疤再添淚痕。

可等她給我盤發的時候,還是哭出了聲,我知道,曾經她精心用桂花油給我養的柔亮茂密的黑髮成了枯草一般,不需言語也知道我過的不好,她心疼,但更怕我難過,所以死死咬著唇剋製自己。

我怕她把唇咬出血,抬手拿了剪刀絞去三分之二的頭髮。

“公主……”見她又要哭,我故作輕鬆,“及腰長髮如今堪堪到肩頭,倒是難為你這個挽發人了。”

吉祥用力搖頭,倒了桂花油快速在掌心揉開,說要給我做出最美的髮髻。

她鬥誌滿滿,不哭了,我便也隨她折騰。

華服著身,珠翠滿頭,卻和我這張滄桑粗糙的臉十分不搭,我輕歎一聲,卸下釵環,“脖子痛,還是少點的好。”

吉祥點點頭,選了一支我曾經最愛的白玉簪,那是我及笄時溜出宮,在花燈節上逮到陸輕舟,問他送自己什麼生辰禮時,陸輕舟隨手在一個小攤上買下的。

那時我隻顧著開心,完全忽略了一旁站著的蘇落微,忘記了找他一天的疲憊。

我搖頭,從袖中拿出一支雕刻著花草的木簪,“這個便好。”

這是我從漠北帶回來的唯一物件,也是我在漠北五年的支柱。

吉祥還想再說什麼,有宮人來請,“首輔大人說,公主若是收拾好了,還是儘快前往太和殿赴宴。”

吉祥扶著我起身前往,這長長的宮道,曾是我無數次奔跑的地方,如今重兵把守,莊嚴肅穆地樣子讓我不敢有半分逾矩。

而我五年前還年輕力壯的皇兄,在這樣的守衛下,身體己經日漸衰弱。

我不敢深究,也無力深究,如今我隻是一個強弩之末,或許隨時睡死在某一個深夜。

太和殿上,坐著的王孫大臣,千金貴女,都是熟悉麵孔,可我卻叫不出他們的名字。

這幾年,隨著身體的衰竭,我的記憶也越發不好了。

陸輕舟坐在高位,如睥睨眾生的王者。

皇兄病重這兩年,陸輕舟作為首輔大臣,和真正的王者一般無二。

殿內寂靜一片,那些打量的目光讓我渾身不自在。

“坐過來!”

陸輕舟的聲音帶著不容抗拒的冷意,我又腿軟了。

這五年,我對“命令”的服從,身體總是會比腦袋先做出反應。

這是陸輕舟的吩咐,是漠北王子的訓練。

可我坐在了陸輕舟下首,他還是一臉鐵青,和漠北王子那隻隨時要衝上來咬我的獵狗一樣,散發著危險。

“長公主。”

蘇落微端著金樽起身到我麵前,“五年前,長公主將臣從敵軍手中救出來,大恩大德,此生無以為報,臣誓死效忠天盛王朝,誓死效忠長公主!”

“長公主,我敬您,也感謝您為天盛國的奉獻。”

蘇落微連喝三杯,皆是一飲而儘,灑脫快意的模樣惹得殿內一片叫好, 眾人目光都看向我。

“我不能喝酒。”

漠北的烈酒曾一罈一罈的往我嘴裡灌,如刀子穿腸而過,毀掉我的身體。

曾經愛美酒的腸胃,己經受不住半點酒水。

蘇落微睫毛垂下,“我知道,長公主是還在怪罪臣,當初首輔大人讓您換我去做人質,您心有怨懟,無論對臣做什麼,臣都絕無怨言。”

一道寒冰般的眼神如利刃般從上方襲來,我不假思索的跪下磕頭,“對不起,是奴婢錯了……是奴婢錯了……不要打我……對不起……都是奴婢的錯……”額頭重重砸在紫檀木地板上,眩暈感幾乎將我吞噬。

漠北王子的皮鞭會沾著糞水,沾著辣椒水,將傷口重疊的痛苦,襲遍全身。

為了傷口不被感染,即便是冬天,我也要在捱打後跳入結了冰的湖水清洗,每一寸骨頭,都被疼痛和寒冷裹挾的記憶,吞噬我所有的理智。

“奴婢會聽話的……奴婢會乖乖的……求求你……”大殿上一片嘩然,蘇落微驚慌失措的看向陸輕舟,指甲卻不自覺的嵌進肉裡,和我第一次遭受漠北王子刑罰時候有了恨意時候的反應一樣。

陸輕舟走到我麵前,扣住我的肩膀將我從地上拉起來,“蕭意歡,為了給微兒難堪,你竟是臉麵都不要了!”

臉麵,尊嚴,不都是他親自交代漠北王子要給我磨去的嗎?

如今我卑微的祈求著,他難道不應該高興嗎?

“把這酒喝了!”

陸輕舟一身寒意如我赤腳走在漠北的風雪中,我怕極了。

我想逃,可肩膀上的大手像是要穿透我的骨頭,讓我動彈不得。

可上次我在風雪中凍僵的時候,還有一個馬奴給我披上大氅,說小草經曆一冬的冰雪都還會在春天生長,人怎麼能輕易求死?

他在胡楊樹枝上刻滿花草,說中原的女子是花,但也要學著小草去蟄伏。

如今,那個少年己經距我千裡,再也不會把我從風雪中拉出來了。

“咳咳……”香醇的酒順著喉嚨滑下,我的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,叫我痛不欲生。

我弓著腰劇烈咳嗽,陸輕舟卻接過太監遞上來的帕子擦了擦手,隨意丟在桌上。

吉祥開口想要為我鳴不平,我伸手拉住她,陸輕舟知道漠北王子對我的折磨,還偏要讓我飲酒,他不僅是要折辱我,更是要我的命。

說與不說,還有什麼意義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