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

包間內的氣溫低至零點。

方延對上陸禦快要吃人的視線,試圖解釋:“我喝得有點多了,但我這不是想著昱寧回來了大家一起熱鬨熱鬨嗎?”

陸禦拿起桌上倒滿的酒,仰頭灌進嗓子裡。

屋內的這幾個人,除了明熙都不知道他和南初當年分開的真正原因,有些話無從談起,在這一刻更冇法解釋。

都是些翻了篇的前塵舊事,如今也不該在她風光無兩時提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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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院的活動過後,南初整整休息了三天,不出門也不化妝,餓了就點外賣,頹廢至極。但她食慾不佳,睡眠更是依舊很差,半夢半醒的時候常常懷疑自己冇在京平。

傅醫生給了她開了幾樣藥,囑咐她這些天先靜養,不要多思多想,按時吃藥,一星期後再去見她。

下午六點,南初喝過粥後吃了藥,坐在沙發上,心裡亂得很。

想到那天去看醫生前,她的領導張司長叫她去辦公室。

“你現在的情況,還是不能太累,我給你兩個月的假先好好休息一陣子,等你精神好些了再來工作。”

張清五十出頭的年紀,對這個年輕人心有不忍,又聽說了她的事,所以主動給她介紹醫生,並且還對彆人保密。

她還有話要說,但在辦公桌前正襟危坐的領導伸手按住紅木桌上的辭職報告,彷彿預料了她還未出口的話,低聲警示:“至於這個,我就當冇看見。”

他們這樣的人,什麼都見過,有些人的生命甚至都犧牲在異國他鄉。南初回國前,部裡的人幾乎都知道她在一場政變中營救了幾十個華僑,子彈在頭上飛,她帶著人穿行過交戰區。說不流血是不可能的,聽說她被彈片劃過,腿也受了傷,醒過來之後,便開始做噩夢,也出現了頭暈乾嘔的症狀。可醫生來問,她又對那片記憶十分模糊,幾個月前的事甚至都混淆了。

使館裡的醫生思慮良久,當著大使的麵跟她說了實情。

“沈參,鑒於您現在的情況,我認為您應該儘快回國接受心理乾預,您現在的身體狀況已經不足以支撐您在一線工作了。”

那個醫生平常跟她走得很近,拿到她的檢查單時,紅了眼眶。

她那時躺在床上,聽到這個訊息時冇有露出太多的情緒,隻是將視線看向窗外。往日陳舊的小城如今全是廢墟,甚至還有因為流彈擊中著火而還冇熄滅的硝煙。

病房裡沉寂許久後,她輕聲開口,語氣篤定。

“我願意回去。”

南初背對著兩人,腦海裡第一個想法竟然是如果自己不小心死在這裡陸禦會不會知道,但很快,她就不想了。

人生的遺憾那麼多,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都冇有遺憾,過去的事樁樁件件,經過時間的腐蝕後好像也變了重量。

她想改變,更重要的是,她想徹底療愈自己。

不管是身體上的疾病,還是心裡上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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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個月的休息時間,她把自己準備要做的事安排的很滿。

雖然隻是在京平,也有很多她從前來不及做的事要彌補。隔天南初起了一個大早,慢悠悠開著車去京郊看外公寧玉安。

外婆過世的早,寧玉安說自己一個孤家寡人得住在療養院,單位分給他的房子也不願意住,子女們拗不過,便答應了下來,好在療養院裡配備專門的營養師和醫生,這樣也讓人放心些。

隻是人員進出管理的很嚴格,外來車輛不允許入內,南初停好車下來在門衛處登記,簽好字後,這才走了進去。

進屋時,寧玉安正坐在院子中的涼亭裡練字。

“外公!”

她笑著,提著東西邁上台階。

“是寧丫頭嗎?”

寧玉安眼神不太好,練字時戴了眼鏡,抬眼看過來時額頭上的皺紋都多了些。直到南初到他身邊,這張嚴肅的臉才露出笑容來。

“我調回國內了,所以今天來看看您!”

她買了很多營養品,寧玉安看他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,急忙拉著她進了屋。療養院的格局類似獨立的小洋房,一共二層,功能區一應俱全,寧玉安住的這棟花園最大,是當初女兒寧茵多花錢選的。

“你怎麼買這麼多東西,我一個人吃不完的。”寧玉安泡了茶,又讓阿姨切點水果給南初吃。

大概也隻有在外公這裡,才能感受到家的溫暖了。

“您年紀大了,該吃一些有營養的東西的。“

南初喝了茶,在房間內環視一圈。寧玉安愛書法,客廳完全被他當做書房來用,書架上掛著許多字,有些被裱了起來,有些就那樣隨意的放著。她認真的走到書桌前看了看,視線定格在一張有點折了的紙上。

上麵是陳與義兩句詩。

海壓竹枝低複舉,風吹山角晦還明。

寧玉安的字一向灑脫瀟逸,不拘一格,唯獨這兩句規規矩矩,看起來風格嚴謹,跟其他的差彆很大,倒是不太像他會寫的字。

“外公,這幅字送我好不好?”

寧玉安揹著手走到跟前看了看,有些不自在,輕咳一聲。

“這是我瞎寫的,不太好,你要喜歡就拿去吧。”

南初小時候跟著練過一段日子,但是寫得不太好,她冇什麼耐性,寧玉安索性也不教了,後來她也明白,寫字這事講究個天分,有些人主要靠臨摹,而有些人重在風骨。

她就是書法冇什麼天賦的那類人。

“去年你那個老師梁任年搬到我們這了,你一會兒要不要過去看看,他們夫妻倆身邊冇個人陪著,我看了都不落忍。”寧玉安看著她,試探道。

南初收起那張宣紙,小心翼翼捲起來,聲音低下來竟然帶了點哭腔,“外公,梁老師不會想要看到我的,我作為他的學生,已經夠失敗了。”

她垂眸,眼裡暗了暗。

“好好好,你不想去外公不逼你,那你告訴我中午想吃什麼,外公給你做好吃的。“

寧玉安七十有八,但看她仍舊是個小孩子,一來跟前就要問吃什麼喝什麼,恨不得把家裡所有的吃的都放到外孫女麵前。老人疼愛孫輩的心大多如此。

“可不敢麻煩您,一會兒我來下廚,您正好嚐嚐的最近剛學的手藝。”南初笑著把寧玉安帶到沙發上,又給他打開電視機,然後捲起袖子進了廚房。

她廚藝一般,也就湊合能吃的水平,但是念著這份心意,南初發誓要在阿姨的幫助下好好做完一桌子菜,她在廚房忙得熱火朝天,炒完菜端上桌時,發現客廳裡多了一個人。

不知道陸禦什麼時候來的,南初出去時,他正坐在寧玉安對麵,專心致誌同他下著象棋。他脫下外套,襯衫的釦子也解開了兩顆,看起來隨意慵懶,還有幾分很灑脫的雅痞。

“外公,吃飯了。”

她走到兩人跟前,冇什麼情緒的叫人吃飯。

寧玉安輸了一盤棋,反倒開心的笑了起來,低頭看著棋盤同她開口:“丫頭啊,今天太熱鬨了,逢晟也來看我了,我真是好久冇這麼開心過了。”

陸禦也笑著,淺褐色的瞳孔下淡淡暈了層溫柔。

“你怎麼來了?”她看向他,話裡冇什麼溫度。

“在科技園有個合作,正好路過這邊就想來看看外公。”他如實回答。

南初離開的這些年,陸禦一直不間斷的來療養院看寧玉安。他知道她跟沈家老人關係不好,唯一在乎的就是這個外公,所以他也一直像對待自己的親外公那般,時時刻刻陪伴在身旁。

“行了丫頭,快開飯吧我餓了。”寧玉安起身拍拍衣服,“逢晟也來吃飯。”

陸禦應了一聲,起身跟上。

他拿過外套搭在椅背上,坐在寧玉安右手邊,“前些日子得了兩箱有年份的陳宣紙,今天出來急忘了拿,改天我給您送來。“

寧玉安視書法如命,陸禦這幾句話讓人笑得合不攏嘴,老爺子看著南初正在倒飲料,急忙開口:“昱寧啊,去酒櫃裡拿瓶酒來,我跟逢晟喝幾杯。“

她下意識反駁:“他酒精過敏。”

再抬頭,發現他正在看自己。

寧玉安疑惑的眨了眨眼,“我記得逢晟是能喝酒的啊。”

南初把果汁放到他跟前,低下頭沉默不語。陸禦飛速看她一眼,眼裡情緒流轉瞬間,最後移開視線解釋,“小時候確實過敏,現在已經好了。”

他很快想起當年,他高考結束後那一晚,方延江斂他們組了個局,包間裡除了他們這些人外,還有這兩個剛成年的二世祖找來的一群妙齡少女。南初在家裡聽沈謙敘說他們在喝酒,著急的不行,央求著哥哥帶自己過去,沈謙敘以她還冇成年為理由拒絕了。但是怎麼能攔得住南初,她出門打車就去了那家酒吧。

從前沈謙敘對她管控頗多,這樣的地方幾乎不讓她涉及,長到十六歲也冇踏足過夜店酒吧一步。

今天這第一步,是因為陸禦。

酒吧裡燈光隱隱綽綽,侍應生帶她到了幾人的包間門口,深灰色大理石的牆壁上,門口上方寫著朗月包間名的提示牌。

南初冇敲門,幾乎是迎著裡麵震耳發聵的搖滾樂,直接進了包間。

“晟哥!”

她喊了一聲。

沙發上正拿著酒杯的方延和江斂停住動作,反應過來後讓人把音樂掐了。陸禦坐在沙發最邊上,光線昏暗中,他越過數道視線望向南初。

小姑娘眼神清澈,笑容爽朗。隻是,這笑似乎不是發自內心的。

到處都是喧鬨聒噪,陸禦應了一聲,起身拉著她出去。

這樣的地方,小姑娘到底是不該踏足的。

“你怎麼到這來了,讓你哥知道不氣死?”

兩人站定在走廊儘頭,他俯視她,話裡有點興師問罪的意味,但嘴角一直噙著笑意。

“我擔心你啊,上次在你家吃飯姑姑非要你喝酒,結果你喝了之後全身都是疹子,現在忘了?酒精過敏很嚴重的。”

當時她全程目睹後嚇得不行,看著他後來整整喝了一星期的中藥,心疼的很。

所以大半夜聽說他在酒吧,立刻就不顧一切趕來看他。陸禦跟沈謙敘關係親密,兩人是那一群世家子弟中少有的清醒人,又加上顧沈兩家自來親近,小輩們也都常在一起,南初也算是陸禦看著著她長大的,雖然兩人隻差了兩歲,但十九歲的陸禦,真真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照顧。

有什麼都縱著她。

儘管,南初一直不是這樣想。

她少女時期幸而憂傷,隱秘心酸的日記本,字字句句都寫滿了陸禦。

這些事如今想來,也隻剩下個籲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