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

高二下學期,學校是不準學生離開校園半步的。特彆是在這一年,不知是哪個上層領導吃飽了撐不過,突然出了個餿主意,正式高考前還要進行預選考試。這無形地給高中畢業生增加了巨大的精神壓力。向文得知這個訊息後,也感到很詫異。

白雲中學高中二年級共有四個班,當得知高考前還要實行預選考試時,成績相對較差的(2)(3)(4)三個班,就有不少的學生主動選擇了退學,有的乾脆回家務農,有的結伴外出找工作。因為有些學生心裡很明白,即使參加預選考試也過不了關,不如主動退學給自己留點麵子。

向文雖然在尖子班(1)班,卻也顯得異常緊張,因為從來冇有經過如此重大的過關考試,他也擔心預選出意外。

既然上級作出了這個決定,學校也必須無條件服從。為了讓學生們提前進入總複習迎接高考預選考試,學校加快了教學進程。

大約花了一個月的時間,各科的老師就把高中二年級下學期的課程教完了。其實,各科的老師隻是簡單地講一下課本每章的大概意思,把學習的主動權交給了學生,靠學生自覺鑽研。

向文雖然腦袋瓜還算靈活,但經常也有弄不懂的時候,於是隻好抽空向比他年齡大、學習成績好的同學請教。向文不敢找老師請教,主要是怕受訓,因為向文的成績在尖子班隻能算中上等。大多數老師隻對少數幾個成績特彆好的複讀生情有獨鐘,指望他們考上名牌大學為自己揚名,根本冇把心思放在成績不太突出的學生身上。

眨眼間,預選考試來臨了。向文和向俊、範華聚在一起談論各自的準備情況。向文說,時間過的太快了,我的物理課還冇有完全吃透,其他課程倒學得差不多;向俊說,我的化學成績差,恐怕考不出好成績;範華說,我的數學課本還是嶄新的,特彆是最後一章根本冇聽懂。

看來,大家各有所“短”。然而,時間緊迫,已經來不及再怎麼準備了。就這樣,三個同學都抱著不太自信的心理參加了預選考試。

預選考試結束後,所有的高中畢業生都放假回家作短暫休整,等候錄取通知。向文和向俊、範華又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家了。

令人意想不到的是,向文此次回家後,又遇到了更煩心的事兒——媽媽正在家裡吵鬨著要離開崗上灣改嫁到大伯家。媽媽這又是唱的哪曲戲啊?

向文心裡很清楚,一旦媽媽走出這個家門,就意味著他們兄弟姐妹四人在失去父愛後又失去了母愛,從此淪為孤兒!

向文回家時,姐姐並不在家,弟妹倆告訴他“姐姐剛去了姐夫哥家”,於是他徑直到屋後去找四叔。

向錦華見侄兒向文回來了,便將自己知道的一些情況告訴了他。

原來,姐妹弟漸漸長大了,經常聽人在背後議論媽媽的事,說媽媽和大伯冇有領結婚證就住在一起,屬於不正當關係,有傷風氣。這些話讓姐妹弟聽了,心裡很不是滋味,都覺得臉上無光,於是便紛紛憎恨起了大伯。

特彆是姐姐一個大姑孃家,已經談了對象,還冇有出嫁,更是不願意聽到這些有辱人格的話。為此,姐姐在大伯麵前經常頭不頭臉不臉,這讓媽媽很反感、很灰心。

媽媽堅持認為,姐姐冇安好心,是想趕大伯出門。為此,經常與姐姐吵鬨。媽媽還說,要趕大伯走,就等於趕老孃走,自己隻有離開崗上灣一條路。

媽媽和姐姐每鬨一次,姐姐就要跑到姐夫哥家住上幾天不理媽媽。這讓媽媽更傷心。為此,姐夫哥也幾次親自上門在媽媽麵前替姐姐賠理道歉,勸媽媽不要生氣,說自己生的女兒自己知根知底。

然而,媽媽並冇有領情,母女倆的關係依然“僵硬”。媽媽還當著姐夫哥的麵賭氣地說:“芬兒現在長大了,翅膀硬了,我管不了了,你們家現在就接過去吧!我自己去找自己的活路。”

儘管姐姐不是爸爸親生的,但也是媽媽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!向文是一個聰明孩子,他斷定這不是媽媽鬨著要離開崗上灣的真正理由。因為他回家後還冇有看見大伯和小珍的身影,他要瞭解事情的真相。

果不其然,向芬下午回家後,便親口告訴向文,媽媽吵著要離家另有隱情。

如今,由於田地已分到了各家各戶,難免會出現各人自掃門前雪、哪顧他人瓦上霜的不和諧局麵。向文的家中冇有一個像樣的男勞力,稱得上是弱勢群體,因此受人欺負是常事。

程鳳蓮經常為農田挖溝、抗旱排水之類的瑣事與彆的人家發生爭吵,最後總是吃虧上當。特彆是前不久,後灣有個混名叫“苕兒”的男勞力,懷疑程鳳蓮偷放了他家稻田裡的水,便惡狠狠地將她推倒在爛泥巴田裡,把她弄成了一個泥人兒。這還不算,他還罵了她許多不堪入耳的話,讓她無地從容。

程鳳蓮捱打受罵後,幾天臥床不起,這讓楊海坤甚是過意不去,他覺得自己冇臉再在崗上灣呆下去了,再待下去要是出了人命關天的大事,自己就成了罪人。於是,待程鳳蓮身體好轉後,他就帶著小珍靜悄悄地回到了六小隊自己的家中。

向文開始心痛起媽媽了。然而,無論向文怎麼寬慰媽媽,媽媽就是不肯迴心轉意,鐵了心要走人。

媽媽說:“文兒,我的好孩子,你現在已經長大成人了。你就行行好,放老孃一條生路吧!老孃對不起你,對不起你爸爸,你要好好用功讀書……”

向文的二姑媽得知向文回家後也冇做通媽媽的思想工作,便怒氣沖沖地找上門問責:“鳳蓮,你個婆娘麼這狠心?你現在要是走了,就等於一群剛孵出的小雞失去了母雞。你知道小雞有多淒慘?向文馬上就要參加高考,你就快出頭了,你為何偏偏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瘋做傻事啊……”

這一次,向文的媽媽不僅冇有頂半句嘴,而且一直低著頭一個勁地流淚,任憑她訓斥,但就是不肯鬆口。

正所謂,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。向文再也無計可施。兄弟姐妹成天以淚洗麵。眼下,兄弟姐妹隻是還不清楚媽媽到底把改嫁的時間定在哪一天。因此,成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。

忽一日,高考預選考試分數線出來了。不出向文所料,他的考試總分僅僅高出錄取分數線十三分。向俊和範華也都勉強過關。整個白雲中學預選過關的學生也不是很多。

向文所在的尖子班(1)班共有四十八名學生過關(複讀生全部過關),篩掉了十一名學生;其他三個班過關的學生,加起來還不足三十人。也就是說,這次高考預選考試幾乎淘汰了三分之二的學生(含此前主動退學的學生)。為此,學校將另外三個班預選過關的學生統一集中到高二(2)班教室上課,尖子班(1)班不作調整,而(3)(4)兩個班的教室則空無一人。

向文接到預選錄取通知後,心急如焚。他突然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。然而,即使媽媽暫時冇心事理他的事,二姑媽和姐妹弟也不會袖手旁觀的。

向小英說:“文兒,你要是不去參加最後的高考,我也不想活了,我就跳到崗上灣的水塘裡淹死算了。”

向芬說:“向文,你當年可是在我和媽媽麵前表了硬態的。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要算數,你一定要去參加最後的高考。你看看你的兩個弟妹,為了維護你讀書累成什麼樣子?他倆叫過苦冇有?”

此時,站在一旁的向芳和向武也用乞求的眼光看著哥哥。

向文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?他張開雙臂將弟妹倆緊緊地擁在懷裡,眼淚奪眶而出。是啊!不能輕言放棄,不能功虧一簣。高考是人生的轉折點,自己應該儘最大的努力去搏一把,倘若上天有眼讓我向文榜上有名,那就是我們這個家庭的一件大喜事,到時興許媽媽還會迴心轉意的……

然而,好運終冇能降臨到向文的頭上。不久,向文高考落榜了。向俊和範華也都名落孫山。不知是考題出偏了,還是老師指導偏了,總之,這一年,白雲中學的高考成績極不理想,全校僅僅隻有向文所在的尖子班考上了十三名大中專生(另一個班剃了光頭),錄取總人數不足上年的一半。

不知是否與這一次的高考成績有關,白雲中學當年下半年就取消了高中班,隻辦初中班。

自此,白雲公社讀高中的學生,被指定到附近的華山公社華山中學就讀。當然,這就苦了那些未成年的孩子們,絲毫不影響當官的政績。

那個時候,考上中專也要安排工作,也等於端了“鐵飯碗”。令人惋惜的是,向文的考試成績離中專錄取分數線僅僅隻差六分,主要是物理課拖了後腿,隻考了五十三分。

向文後悔自己冇能在預選過後的關鍵時刻把物理成績再提高一點點,如果物理課考及了格,自己就能讀上中專了。

然而,世上冇有後悔藥!事實上,也怪不得向文,他已經儘了自己最大的努力,隻怪他的小腦袋瓜裝的傷痛太多太多。

高考落榜後,向文不好意思到大姑媽家辭行,於是委托同學帶了個口信。大姑媽和表哥表姐的恩情,向文終生難忘,但暫時唯有記在心裡……

向文更無顏麵對家裡的親人們,他們為了培養自己讀書,付出了太多太多。此前,他想通過高考改變自己的命運,挽救即將破裂的家庭,如今也夢斷黃梁!

向文偷偷地跑到爸爸的墳前大聲地痛哭了一場。爸爸,兒子對不起您了,兒子辜負了您的希望……

此後,一連幾天,向文獨自躲在房裡,茶飯不思,暗自傷神。這當兒,姐姐又如實告訴他,媽媽已定好了改嫁的日子,可能就在這幾天走人。

向文聽後,更是心如刀絞,痛不欲生。

向小英生怕鬨出人命,親自上門把向文接到了她家。她說:“文兒,從現在起,你就在我家吃住,彆回去了,晚上就陪你二姑父睡。”接著補充道:“其實你二姑父挺喜歡你的,他總在我麵前誇你將來有出息。”

當向小英說完“出息”二字,向文的臉“唰”的一下紅破了,他連忙低下了頭。高考已經落榜了,還哪來的出息啊?向小英似乎意識到什麼,連忙補充道:“文兒,種田也是人,你要振作起來。你二姑父和我一樣喜歡你。”

向文的二姑父楊楚已年過五旬,因年輕時砍柴不小心把左腳弄傷殘了,走路不太方便,虎山大隊的人都戲稱他為“羊跛子”,但他從不見怪,還故意與人開玩笑說:“你知道嗎?我這是偷人摔傷的。”

由於走路不太方便,楊楚後來學會了理髮,虎山大隊所有男人的腦袋都被他“摸”過,也因此有了相對穩定的收入,家庭生活也比較寬裕。

這會兒,楊楚是不在家的。桃花自個兒在門口玩耍,看見向文來了,她又撒起了嬌,一下子扒上了向文的後背,兩隻小手緊緊地摟住了向文的脖子,並一個勁地嚷道:“我最愛大哥哥!我晚上要挨大哥哥睡覺!”

向文被桃花逗樂了。此刻,他真想回到那天真無邪的童年。記得剛懂點事時,爸爸每天把他帶到學校與小學生一起聽課、一起玩耍,久而久之,未滿五歲的他,就認識了許多簡單的漢字和玩簡單的遊戲,像用三顆小石子下的對角棋、將紅線套在手上玩的翻繩遊戲,許多小學生都玩不過他。那是多麼開心、多麼快樂的一段時光啊!

向文無法麵對眼前的現實。他恨自己無能,愧對了自己的親人們。

“文兒,不是你冇用,人能命不能啦!”向小英禁不住開導起了向文,“你媽媽也是被鬼矇住了心。正所謂,狠心的父母扼人的天。你也彆太傷心了,她是自作自受。眼下,你二姑媽還健旺,隻要有二姑媽在,你就受不了苦。這段時間,你隻管在我家好好休息,什麼都不要想。”

然而,向文僅僅在二姑媽家待了兩天,姐姐就跑來找他了。看見姐姐陰沉的臉色,向文就預感大事不妙。果然,姐姐開口了:“向文,回家吧!媽媽明天就要走人。”說罷,放聲痛哭了起來。向文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。

程鳳蓮說走就走。次日上午,向文的家門口擠滿了鄰裡鄉親。他們不是來為程鳳蓮送行的,而是來替向文兄弟姐妹難過的,甚至可以說是“打抱不平”的。

楊海坤家派了一位中年婦女來接程鳳蓮,這位中年婦女振振有詞地說,楊海坤已與程鳳蓮正式領取了結婚證,是明媒正娶、兩廂情願……

向文家冇有安排任何儀式。隔壁的肖大嬸見相處多年的好姐妹要走,出於同情,自個兒出錢買了一掛鞭炮,算是儘了一個好姐妹的一點心意。

當鞭炮放完後,程鳳蓮徑直出了門。她隻是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,兩手空空,家中也冇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值得她帶走。

當程鳳蓮走出家門檻時,向文兄弟姐妹四人一起跪在大門口放聲痛哭。向小英也早已泣不成聲,她張開雙臂一把攬住向文兄弟姐妹四人的身子,一個勁地數落程鳳蓮的毒蠍心腸,並囑咐向文兄弟姐妹四人放有骨氣點,好好做人……

範春英當天並冇有趕來,她特地托人捎來口信說:我範春英為了養大自己的三個孩子,已經守了十三年的寡,而程鳳蓮這狗婆娘才守了三年的寡,就拋棄了自己的四個孩子……我範春英今生今世不想再見到程鳳蓮這個臭婆娘……日後有空再到崗上灣看望幾個可憐的侄兒侄女……

向文兄弟姐妹的哭聲越來越大,人群中也不斷傳出陣陣歎息聲,還有人不停地擦拭著眼淚,但程鳳蓮還是毅然地邁開了腳步,留下了無儘的冷漠,不再回頭……